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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胡沁芳虽是剪着短发的女人,做事却一点儿也不含糊,主位当仁不让,杨瞎子作为牵线搭桥之人,作陪,甘秀萍和水茂声做了三席,七姑八大姨中的年长者,分列二四席,那些苍老又熟悉的面孔,在那个时代,都是座上宾,临端酒杯之前,胡沁芳站起来,“各位亲戚朋友,今天在百忙中来出席我家女儿和水家看家宴,我非常高兴,新社会不时兴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个人婚姻自己作主,我们家也一样,听她的,刚才我和媒人问她,她说要考虑考虑,有满意的地方,也有不尽人意之处,我理解她,今天咱不说结果,如果‘八’字没有这一撇,咱就该起身走了,之所以留下来,省下的就靠茂声努力,外力用不上啰,老杨恐怕要丢过墙啰!”

    什么叫洒水不漏?这就是水平,三个手指头推,两个手指头勾,人们在兴奋时,总愿意把事情往好处了想,所以胡沁芳的话,象燎原之星,给人点燃了希望,在清晰和模糊之间游走,摸不着边界,仿佛又在城廓之内,既点亮主题,以模糊了视角,杨瞎子竖起了大姆指,虽短暂,胡沁芳看得真真的,尤其是最后一句话,给许多人吃了定心丸,他们深谙这句话的上一句,叫“新人上了床”,所以水曲柳有些上头,更多的是悸动,手端酒杯发抖,酒洒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老水,还没喝就上头了,酒是粮食精,多少粒粮食才能酿一滴酒?稳着点儿 !”胡沁芳按在他手上,有触电之感,然后,轻拍两下,就神泰自若坐那儿。

    “我提议为了好事成双,在座的所有人,共同先喝两杯!”杨瞎子也不站起来,局有时就象密封的口袋,一旦撕开,就如决堤的洪水泛滥成灾,一群原本并不熟悉的人,在酒和热情的引诱下,没到二十分钟,热切无芥蒂,象火被拱得旺旺的,而烧起这把火的人,一颗时刻警觉的心,还在如十五只吊桶汲水,正七上八下。

    水茂声抖抖缩缩,给甘氏夹一筷菜,汁滴菜掉,真正到碗里的,所剩无几。

    甘低下头,有几分恶心,装着有几分羞赧,重新夹起,咬在嘴里,轻言慢语,“谢谢!”内酸的表情,无法表露,象吞了几个死苍蝇,但表面上却波涛不惊,这是爱的奉献,这是无言的表述,有时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,再抬起头,甘秀珠一脸笑容。

    傍晚来临,阳光粗糙,且如加了水稀薄,一辆马车,停在道边,众人出门迎送,水曲柳没去,他坐在沙发,卧仰有梗,他不知道这事得多久才能落地,水茂声一瘸一拐在一群人里,特别另类,甘秀珠和他离开众人,在众人视线中,他们谈着笑着,好事临近的样子,影子长长,被夕阳拉在斜坡上,春天如此美好,此情此景让人浮想联篇,但这是一个很深的陷阱,无论它看上去如何浮华,但终究是一阵风,它吹过浮尘,让坚硬的地露骨。

    直到马车动了,那些人还在摇手再见。

    初次见面,除了主家给钱,七大姑八大姨也不能示弱,这是新生代的见面礼,只能给甘秀萍。

    时间象榨油机,随着时间的临界,校级一模考试到了,就算是轻车熟路的我,也有几分紧张,一想到两三月以后,我们这些人将各奔东西,心就掉冰水里,我似乎没有更好的路可走,我的心如此拧巴,如果考不好,我将接父亲的班,家有并不肥沃的土地五亩,经常是为了种子化肥没钱买愁苦的他们,这回是不是终于轮到我了,路在哪儿?我彷徨起来,土地我是种不好的,且是个急脾气,如果是李瑞芹或李红霞不嫁人,或许我会退而求其次,娶了她们任何一个人,这事都不用我操心,用不了几年,妹妹会嫁人,弟弟尚小,父母老了,衰了,无力于地,剩下的只能靠我,而我对于土地上的事,一窍不通,自然会一愁莫展,老师的鼓励,已经象边鼓一样,乏而无力,重复无新意的话,如此聒噪让人生厌生烦,毛小岚竟然在这时候,向我摊牌,开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,如果初考失利,可以进厂工作,亦或由她资助我再考,条件是接受她的施舍,她的爱,生活能够让我选择的空间并不多,这恰恰又是我不能接受,性格狷介,不肯就范,所以我的结局是注定的,那些日子我想得更多,回不来了,那些失去的,迷失自我的思绪,象一片片枯叶,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,我目不转晴盯着它们在飘,旋转式飘,就象刚刚倒入热水的杯子里的茶叶,在热情和惯性定律下,如同陀螺被鞭子抽,我长时间沮丧在未来的情境中,甚至走神,毛小岚的倡议不是没有诱惑力,但这是一种对我人格的侮辱,我不能接受。

    吃软饭的滋味不好受,寄人篱下更是让人不会舒服,所以我排斥她的念头非常强烈,所以最近以来,患得患失,损害了我的睡眠,经常是下半夜还在辗转反侧,夜不成寐,心油渗漏太厉害,以至于脸色蜡黄如麦,白天常常走神与磕睡,被几科老师断喝,整个人萎靡不振起来,最终班主任嵇旭升对我拍桌子。

    “李子北,你怎么啦?是走火入魔啦?你想毁掉自己?值此关键时刻,必须全神贯注!你要把有限的时间,投入到无限的学问里,排除万难,去争取更大胜利,你想临门一脚放弃?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投注多少关切?你想让它付之东流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但……?”后来我才知道啥叫力不从心,就像跑了一半马拉松的运动员,耐力和体力已经空前消耗殆尽,无论场外人怎样欢欣鼓舞喊出“加油!”,可是只想加水,空前的燥热,和撕心裂肺的喘不出气,随时随地可能晕厥倒地,所有人都在挣命,都在声嘶力竭狂奔,一战成名,一战定乾坤,可是真正能过关的人却寥寥无几,大多数人都是陪绑,过五关斩六将,没他们什么声。

    “没有‘但’和‘是’的事,你必须临界纵身一跃!”嵇老师大约急红了眼:哀我不争,叹我不幸!“想想吧,关乎你一生,你身后站着一群人,对你观望,你敢松懈?”最后他无语,我无力。

    春以花容的绚烂,以气候唯美,赢得一片盛赞,我却像汪峰后来被旭日阳刚翻唱火的《春天里》某些歌词唱的那样: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,请将埋在这春天里!歌词是何等地凄凉与通透,到处弥漫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东西,春天万物生,我却向意死,为何我会与现实背道而驰?我知道:这时候是我人生关键,不能有异念,它旁枝斜出长出的节外之枝,很可能象练武之人,容易走火入魔,明明知道,却无法左右,这也许是我失败之源,要不然无解,嵇老师对于我的关注太多,太直,我没有长成他希望的样子,有些可悲,这让他的心血,付之东流,我是有愧的,以至后来多年的同学会我排斥参加,我躲了,这心债我永远还不了,它象一个恶梦,死死纠缠我一生,我愧对了一双双期望的眼。

    李红旗一心懊躁,心火无处释放,那是中饭前后,空闲下来滋生出的疲惫,象堵年久失修的墙,随时会垮塌下来,很多时候,意识困顿,双眼发涩,很想往床上一躺,是事皆休,但还有一顿饭,要挣扎做好,不吃这顿饭,他会虚软,他的热情已经被耗尽。

    这时候,马凤侠却端个空碗,一走三拧腰,要装出羞涩,引诱李红旗,岁月已经让她苍老,脸上有油漆一样斑痕,象云朵一样,在脸上分布,一个三十八岁的老女人,却要色诱十八不到的李红旗,她扬着空碗,“有热水吧?给一碗!”

    “自己倒,水瓶里有吧?”李红旗不愿意动,随手一指。

    马凤侠也不客气,顺着他手指方向,去倒了水,水气若游丝冒着热气,大约处在温吞吞状态,女人喝一口,“哟?几天前的?剩下的差不多变馊了!你操我的,这是饮牲口的,还是让人喝的?三成热不到!”一屁股坐在一把高背木椅上,边说边喝,水喝完了,碗当啷落桌上,随机放了三个响屁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……?”李红旗皱眉头。

    “没啥,不碍事的,响屁不臭,臭屁不响! 你哪里人?”

    “乡下的 !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乡下的,具体哪个乡?哪个村?什么组?”

    “你查户口?”

    “真没劲! 相互了解嘛,我们已经做了邻居,总该知根知底吧?”

    “我很快就走,我在这儿住不长!”李红旗差不多消停下来的心,又被这个外来女人搅动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不信的,听房东说:你已经在这儿住几个月了,差不多稳定了,干嘛我一来你就走?我碍你事了?”

    “与你无关,我早有此意!”

    “你多大了?”

    “十七多一点儿,十八不到!”

    “你有女人吗?你喜欢女人吗?”

    “你走吧,我马上弄饭,吃了要午睡,没时间和你打哈哈,你要没事一边待着去!”

    “你弄你饭,我又不夺你碗?你估估我有多大?”女人来了兴趣,手在拨弄着碗,还轻轻撩一下稀疏的刘海,腚如转轴,在椅子拧转几下,发出挤压的响声。

    “我们很熟吗?我认为你可以起身离开了!”李红旗无比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,闲得看蚂蚁爬树,也不愿意和这样浅薄的女人,有任何哪怕是意念上的瓜葛,这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,话不说到难听,事不做到绝时,很难识相离去,象船不撑到干滩,都不待回头的。

    “一回生,二回子熟,你喜欢拒人千里之外?我得罪过你?”

    “还真没有!只是我起得早,要吃饭午休,象喝了油烟难受,求放过!”李红旗坚定了曾经动过的一念,到汛江滩那儿去,这个意念因王红的存在,一度放弃,这会儿更加强烈意识:去心似箭,或许一切冥冥注定,心灯诱引他去想,是嵇氏姐妹?一想到张大嘴巴那张嘴脸,就怒火中烧,象心中长了棵茅草,不拔难快,他和张大嘴巴没有本质冲突,但他看不惯张的嚣张和跋扈,他相信他可以拔草一样拔了它。

    “你要这样说:姐就饶了你!走啦!”一摇三晃,并且哼哼着曲调,“巧儿我自幼找呀么找婆家,……”

    “叭!”李红旗撇撇嘴,摔上门,把不满扔到门外。

    “你小子,摔哪个?龟儿子!”

    那脚步声远去了,“她妈的,什么玩意儿?又老又丑,算个啥鸟!”他虽打定主意要走,但得等李宜忠回来,至少要告诉父亲一声,至少他同不同意,都不重要,他开始想两个人了:嵇氏姊妹。

    炊烟从门缝往外挤,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小哥哥,架架事,没得油啰,初来乍到,还请观照!”女人勾着身子,把脑袋露进来,一只小碗,象波浪鼓在她手上翻转。

    “你要干啥子?”李红旗正在炒菜,皱起眉。

    “借油的来了,借点呗?没那玩意儿,味就寡多了,帮个忙,姐有数,不白帮,你是不是寂寞?姐也可以那样帮你嘞!一觉解千愁,你那样过女人吗?我看你就是生瓜蛋子,吃过一回,你就想第二回嘞!”

    “滚!你咋这么龌龊呢?”

    “古往今来,不就那么龌龊来龌龊去?都那么龌龊了好几千年嘞!我们也算有缘,我一来就做了你的邻居!滚不了,我是走着来的!要不你滚一个我看看,怎么个滚法?是轱辘那样滚?装什么日本(一本)正经?你要不借,我就大喊,让人都来瞧瞧:你是如何欺负我的! 要试试?”女人动作熟练摇碗,有恃无恐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要点儿脸行不?”

    “不行!脸皮厚,能吃肉;脸皮肖(方言:薄。),挨千刀。”

    “自己倒,倒完滚!”李红旗锅铲在锅里磕击出声响来。

    久没回家,家有一种陌生感,我妈我妹包括小弟,都很亲切,只有糟老头子远远看着我,不声不响,继续着他摘草的营生,他习惯蹲在那儿,摘拾来的棉花上碎草,阳光霸道撕裂薄雾,我哆嗦一下:我就要彻底回到这个地方了吗?不!绝不!我摇摇头,这是清晨,我刚从恶梦醒来:在梦里我和小普、李精树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,以一顶俩,虽胜犹败,因为我一头一脸全是血,小普在梦里指着我说:他不该存妇人之仁,该一粪勺让我回老家!所谓的老家,就是地狱!李精树被我夺下拐棍,扔出老远,把他从高坡上推倒,让他像土坷垃滚下坡去!这他妈都是哪跟哪儿?这对亡灵,跳我梦里做什么?这是一种昭示吗?我看着刺目的阳光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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